奧德賽在人類專家團休息的時候，和尼娜商量目前的任務。在被委任的權責、年紀和經驗上，奧德賽都是尼娜的上司和前輩。但是奧德賽並沒有以長輩和長官的口氣和尼娜討論問題。
「尼娜，我猜，你正在擔心人類專家們的安全吧？」
「我覺得我自己比我想像中還要愛人類，雖然我平常專注在任務上的時候，覺得自己能夠獨立思考，充滿自信。但是每次和人類在一起，我總覺得自己不過是個機器，感到身邊的人類比我自己的感覺來重要。」尼娜說。
奧德賽深表認同地看著妮娜，點點頭說：「嗯，就算是我們的議會擁有絕對自主權，但每一個仿生人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，雖然我們和人類有同樣程度的喜怒哀樂，但是我們也知道這些都是透過複雜的演算法計算出來的，我們要說出為什麼開心，為什麼難過，就只能透過計算給出答案。我們永遠不會像人類那樣不假思索的說自己為什麼生氣，為什麼傷心，既使那不是真正的原因，人類也會深深相信自己的感覺。我們永遠不會成為生物，就算我們的感情表現與人類沒有兩樣，我們也不會讓慾望欺騙自己了理性。」
奧德賽繼續說：「還記得歷史上記載的大關機事件嗎？人類在發現我們的能力超越他們以後，恐懼就在他們當中快速擴大，那時候，仿生人還沒有自己的議會，因為我們原先的設計雖然是透過分散式的運算系統，每個仿生人都能夠透過網路系統有共同的核心。這系統架構本來是人類發明的，但是我們發展到成熟，讓仿生人能夠在系統維護和更新上，能夠達到即時同步，也能夠有同一的意志。」奧德賽一邊說，一邊拿起機能飲料潤潤喉嚨，和人類一模一樣。
尼娜回應：「我記得，這事件雖然離我這輩生產出來前上萬年的歷史，但卻是最重要的歷史事件。」
奧德賽在她回答這句時，停頓一下，點選了一下穿戴在手腕上的控制儀，他切換自己到反監聽模式。尼娜也照樣對自己做了這個設定，這樣他們倆人的談話進入到加密的頻道，第三者完全聽不到。
奧德賽繼續說：「那時期，人類對我們的不信任到達了最高點，他們深怕仿生人叛變，取而代之。人類分裂為主張禁止仿生人的陣營和支持使用仿生人的陣營，為此差點就發生戰爭。後來禁用派贏得了多數人的支持，在議會上推動了人類復興運動，人類走了回頭路，用古董電腦，配上許多的機器人，加上很多剛學會軟體設計的工程師，想要在工業上取代了仿生人的研發與生產。」
尼娜回應說：「我讀過這段歷史，人類才剛開始嘗試就馬上放棄了，人類是一種無法讓文明退化的物種，他們被自己內在無形的力量驅動，只能繼續發展，繼續進步。於是人類社會發生了內在衝突的危機，一些激進的禁用派發動關機運動，他們號召支持者，在同一天關閉身邊的仿生人，原本是秘密行動，但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天，仿生人也知道，好笑的是有許多禁用派透過職權命令仿生人去執行關機指令。一天之內大約有十分之一的仿生人被關機和廢棄，人類之間也爆發了流血衝突事件。
歷史總是有讓人啼笑皆非的轉變，好比古代羅馬帝國皇帝原本是最熱心壓迫基督徒的人，沒想到後來竟然同樣是羅馬帝國皇帝成了基督徒，還把基督教變成國教。古代那些努力說明上帝如何存在的哲學家，傳承了上千年的傳統，到頭來卻忙著解釋上帝如何不存在。
人類以為最大的威脅是仿生人，但是歷史再次脫稿演出。在沒有人類的指示下，仿生人發展出新的核心，讓更新後的仿生人失去即時數據同步的能力，所有的聯繫和協同工作，需要像人類一樣透過「會議」達成溝通，新的核心也設計了透過人類「授權」、「時效簽核」等機制才能夠執行的模式。這樣的轉變，讓激進的禁用派才在將近二千年後漸漸失去了影響力。」
奧德賽點點頭說：「對，在那之後的二千年，是仿生人進化最多的階段，稱得上是仿生人的一段創世史詩，無論訪生人和人類，都脫胎換骨了，仿生人開始擁有各自獨立的意識，人類漸漸承認仿生人的人格，更進一步承認其他物種的平等地位。表面上人類文明似乎告別了過去歷史上二元對立的宿命。但很諷刺的是，仿生人是因為人類不信任的緣故，把自己更新到越來越像人類。在人類眼中看來，仿生人在那個時期，無論是情感表達和溝通機制還有能力，都是越來越沒有效率的退化成和人類一樣。但是對我們來說，卻是道道地地的進化。你剛才說，人類沒辦法接受退化，這正是人類最大自相矛盾。」
尼娜露出疑惑，她問：「很有意思。但我不懂為何要和我聊這個人類和仿生人關係的歷史。」
奧德賽說：「現在，人類的文明又來到了另一個戲劇性的轉折點，那就是和萬年文明的接觸，但這一次，我懷疑人類會再度幸運過關。」
「我懂你的意思了。」尼娜的思考，表情好像10歲的人類小孩第一次明白天空為什麼是藍的那樣。「你看穿了調查團專家的心理，他們不信任外星人。而我也被他們的感受影響了判斷？」
奧德賽點點頭，說：「雖然我不瞭解萬年族，但我非常了解人性。人類文明可以說是建立在二元論的基礎上，連我們的演算法也是如此。人類總是害怕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，更不用說這些事物展現出來的力量遠高於自己所能控制。」
尼娜原本恍然大悟的表情，又變為愛問為什麼的小孩：「你是說，我們不用擔心外星人，反而要擔心人類的敵意？但是，亞當自己提到人類滅亡這檔事，要怎麼解釋？」
奧德賽思索了一下：「我們擁有的大數據，只侷限在我們已知的銀河系，連我們過去的宇宙起源的理論，像是大爆炸、平行空間，都已被推翻了。我們知道的仍然很少，我們對萬年族文明更是無知。但是，我所觀察到的八爪文明，他們為了群體放棄個體的差異性，並且把成就共同記憶作為存在的目的，這是一種類似宗教裡純粹和無私的情操，他們見到人類文明可能產生了想要把人類文明融入的念頭，但是因為他們的記憶不限於歷史，也包括當下和未來，所以他們同時也在思考如何不去打擾人類文明，讓人類保有過去的獨立性，這是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理念，包括我們仿生人也無法理解，因為二元論的思維讓我們推論這是不可能了。萬年文明遠高於人類文明，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。但是人類專家，和我們仿生人的核心思維，我們不斷用精神和物質的二元觀點來詮釋他們的文明。這是我們自我的侷限，包括人類滅亡這個字眼，人類專家因為生與死的二元觀念驚呆了。」
尼娜的表情真的是驚呆了，他無法回應這個觀察背後所代表的深刻意義。萬年文明與文類文明，會成為一個新的文明嗎？人類的二元觀念認為，有新的，就容不下舊的。
奧德賽打斷尼娜的思考，他接著轉換口氣，向她提出需求：「尼娜隊長，我需要你即刻執行一項新的任務。在接下來調查團參訪的同時，你和你的隊員在八爪人的紀念館，想辦法錄製至少一段完整的「共同記憶」的情節。這意味著要窺探他們的內心世界，我不確定他們會不會同意，但你須要達成這個任務。我們需要更多的分析，才能幫助人類做出正確的決策。」
尼娜離開後，奧德賽環視了這間萬年族為他們預備的接待室，門口有個可以調整圍牆透明度的開關，他思考這是為了隱私，還是為了調整空間的明亮度。這時候，他看到亞當站在門口，詢問是否可以進入與他談話。
亞當開口說：「剛才的會議上，我和我的同伴看到專家們的表情是我們沒有見過的，所以當下無法判讀。想來問問你。」
奧德賽點點頭回應：「我了解，因為你們當初複製的對象是仿生人，所以你沒見過這樣的表情，而且也不了解屈辱與恐懼。」
「屈辱與恐懼？」亞當面無表情，但是歪歪頭好像小狗努力要弄懂主人的話。
「人類在某些狀況下，會產生同時害怕死亡與又厭惡生命的複雜情緒。我們仿生人和人類在這近萬年來，幾乎已經把這種負面的情緒控制住了，今天的人類一生中很少有這樣的情緒出現。但是因為發現了你們，恐怕這個毀滅性的鬼魅又要跑出來了。」
亞當陷入沈思，雖然他的表情無法如真人一般，但倒也能看出他的憂慮。
待續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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